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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潺潺。

 

  坐在有些潮濕的大石上,我低頭看著底下幽暗的川水,未著羅襪的腳浸在裡面,微濕了裙擺,卻感覺不到冷意。

 

  因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是沒有知感的。

 

  輕輕地擺動著雙腳,看著原先映在川面上的波光被擾了亂,我微微一笑──即使,那僅僅只是微勾了一下唇角,我仍覺得那是笑。

 

  「姑娘,時刻到了,請移步。」生冷刻板的僵硬嗓音從我後頭響起,一如過去千百年那樣,只要時間到了,不論我在哪兒,都會聽到這聲音無聲無息地突然從我身後響起。


 

 

 

 



 

 

 

  幾個百年千年,我早已從開始時每回都會被嚇到,變的漸漸習慣麻木不再有所謂,不論是那生冷的聲音也好,我眼前陰森鬼氣的景色也好,我已不再被這些東西所駭,無欲無求,不嗔不喜。那些個什麼佛家說的,喜怒哀樂愛惡欲,貪嗔癡,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早已離我好遠好遠,遠的有時候,幾乎我都快忘了,我也曾經為人過,曾經有過愛恨曾經苦過哭過。

 

  時間不會是治療傷口的良藥,卻會是麻痺痛楚的沸麻散,即使是曾那麼樣深深愛過的人,在數千年的歲月洗刷後,也不過就只是個曾那麼樣愛過的人罷了。

 

  我甚至已經無法想起,當初愛人的那種感覺。

 

  「姑娘,請。」那嗓音又饗起,

 

  靜靜地凝視著幽暗的川水,看著那澄澈無色的川水,以及底下深闇的黑色石子,緩緩地,我收回了腳,雙手稍微一撐站了起來,兩手還拎著繡鞋,就這麼踩著一步一個濕腳印,朝著那個站在川旁數尺外,一身深色袍子的青年走去。

 

  他將雙手攏在袖子裡,身形高瘦,總是習慣性微微垂下的臉上戴著只刻成馬紋的面罩,面罩下的聲音生冷僵硬,有些難以入耳,至於那是不是他的聲音,這就跟他的樣貌、他的名字一樣,一直一直,都是個謎。

 

  或者該說,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謎。

 

  他有,我有,在這裡長待的每個人,或者該說每縷亡魂,每隻鬼,都有著自己的謎。

 

  「這次,我得上哪?」站到了他的面前,我看著他身後那一群或拿笛或拿蕭,抱著古箏提著琵琶,一臉白白慘慘,臉上毫無表情的樂師們,一如以往的每一次,問了一樣的問題。

 

  「枉死地獄。」

 

  他冷漠的說,側了側身,領著那一群樂師們走在了前面,將羅襪穿上套好鞋後,我跟上了他們。

 

  沒有一個人有表情,無喜無樂,放眼望去,或老或少,不分美醜,每個人臉上都只有一片透著青綠的慘白,沒有表情。

 

  即使有再多的表情,也早被這裡無限無盡的時間給磨了光。

 

  跟著他的身後,我,我們緩緩地,從黃泉的第一層,三川之途下到了更底下的地府去,十四地府,枉死地獄。

 

  才剛走進去,嚎啕的鬼哭聲便連綿不絕地傳進了耳中。

 

  他走在最前頭,為我們開著路,將我們帶進了十四地府的府城裡,十四閻王就站在城門裡,在那兒等著我們。

 

  「久候大駕,姑娘請跟我來。」那個人人懼怕的閻王朝我揖了揖手,領著我們上了城牆上。

 

  看著底下一片的慘況,我不害怕,當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在一片的哭號聲中,輕輕地,我開了口,唱著。

 

  隨著我開始吟唱、樂師們開始伴奏,隨著每一個樂音穿遍十四地府每一個角落,鬼哭聲漸漸平息歸無,悲淒肅殺的凝重氣氛,一點一點地被憂傷的聲音給沖了淡。

 

  他們流下了淚,將那一點一滴不散的執念與怨跟著眼淚流出。

 

  為這些被打入地獄,帶著怨念的亡魂們歌唱,這就是我在這,唯一的原因以及理由。

 

  我已為他們唱了千百年,自黃泉一路到十八地府,千百年來,只憑著一首歌,我唱遍整個地底世界。

 

  因為只有我的歌,我的歌聲,能夠感動他們,使他們與其同歌。

 

  「晉有女于,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晉日常有鬼歌之。」

 

 

  那是我的名字,子夜,即使這個名字,後人早已不復記憶,那仍是我的名字,這是我的歌,子夜歌。

 

 

  

 

 

  

 

 

       *            *            *

 

 

  

 

 

  

 

  記憶中那是個秋天。

 

  蕭索的風捲起枯黃的葉,冷淒的月佐著沉默的夜,夏天逐漸遠走,秋天來了。

 

  帶著濃濃秋意的夜風吹來,襲上坐靠在窗檯旁的我。單薄的衣被吹的翩動,靠著窗邊,我抬頭看著那抹明月,月光明皓,灼亮的銀輝刺的我無法闔眼入眠。

 

  頸子傳來了刺痛的感覺,雙眼也疼著,我卻只能看著那抹月,瞠大了眼看著那抹月,想著期待著,它快快沉下,快沉下,沉下。

 

  似乎有什麼在心裡打著割著,那裡很疼。

 

  很疼很疼,可我不會說,說不出那種感覺。

 

  「夜兒……別看了,別再看了,娘給妳煲了湯,妳快來喝,來喝,別再看了。」母親啞了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哭意,哭什麼呢?我不過是看著月亮罷了。

 

  看著那抹曾經,我與他共賞的月。

 

  我曾經很期待它出來,讓我能跟他在月下共吟著,那樣的夜,誰都不會覺得漫長;可如今,我卻希望它永遠別再出來,別用那麼明亮的月暉諷刺著我,如今沒了他,我的日子過的多荒涼。

 

  真是奇怪,明明是一樣的月亮,為什麼當初看著它、如今看著它,卻有兩樣風情兩樣感觸?是它變了,還是我變了?又或者,我們都沒變,變的是他?

 

  銀白的月暉刺痛我的眼,似乎有著什麼液體從裡面流了出來,是淚是血,我分不清,不想分清。

 

  我想分清的不是這種東西,而是那個男人。

 

  那個可以對我甜言蜜語,說盡世上一切好話,卻也可以將我推入無盡深淵,帶著同樣的笑同樣的溫柔面對另一個女人的男人。

 

  我想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對著我笑也對著別人笑。

 

  我想知道為什麼明知道他是個負心人,我還是無法不愛他。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放棄不了他、忘不了他。

 

  明明這麼想忘記的……

 

  仍是瞬也不瞬地看著天上月,卻發現月亮漸漸的、漸漸的從銀白變成了紅色,越來越昏暗的紅色,然後逐漸昏黑。

 

  我笑了。真好,終於不再疼了,這雙眼。

 

  眼淚沿著臉龐滴落地上,空氣裡隱隱約約散發著股腥甜的味道,娘發出了尖叫聲,感覺卻很遙遠,空空蕩蕩的,聽起來那麼不真切。

 

  她在叫什麼?

 

  我聽不清楚。

 

  不過倒是想起了,他很喜歡我為他唱歌,曾經。

 

  他總是說,天上人間,他也就只得我這麼一個絕世歌姬,吳儂軟語只要我為他而唱。他說只要我還愛他,只要我為他而唱,他必然聽的見我的歌聲,他將前來,明月下輕輕地跟著我的和,與我共曲。

 

  微微抿著的唇角慢慢開了,用著枯啞泣血般的聲音,我唱,為他,再唱最後一曲。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娘似乎抱住了我,貼著我的耳,我卻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感覺到自己正被人用力地搖著、搖著……睜著只看的見黑暗的眼,我只能流淚。連人都不會看的眼,留著又有什麼用?還是瞎了好,瞎了好。

 

  「──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可是,江南江南,江南何其大?雖然我想唱歌給他聽,可是,他聽的到嗎?人在建康的他,聽的到我在這裡唱歌嗎?他說只要我為他而歌,他便聽的到,那是不是騙我?是不是又騙我?

 

  「──氣清明月朗,夜與君共嬉。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

 

 

  近日以來一直渾沌不清的意識突然變的很清澈,其實我很怕,隱隱約約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可是沒再見他一面,我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恐懼和著心慌,我只能越發揚高著聲在唱,希冀著我唱的大聲一點響亮一點,他便能聽的見。

 

  繃緊的喉嚨開始有了甜意,我聽見娘的哭聲越來越大,卻無法安慰她。為什麼哭呢,應該要笑,笑我癡愚不知通變,被騙了、怨了恨了,心仍不變,仍舊愛著那個男人,想著再見他一面,想著再為他唱上這麼一首,就算是死也了無心願。

 

  娘不該為我而哭,該笑。

 

  「──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小小的聲音和著我,於是歌聲逐漸大了起來,將我的歌我的神魂藉由晚風送了出去,從這江南一隅的無名村落送了出去,送往建康,送向他。

 

  他說他會聽到。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娘的哭聲停歇了,濃濃黑霧中,我看見一道白光在那,白光下的,是沐浴在銀月中的建康。

 

  是有他的地方。

 

  我朝著那奔跑了過去,為了讓他知道我來找他,我唱著,繼續唱著,慢慢的,有著其他人跟著我唱。

 

  「──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里。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富有的貧窮的,躲在角落躲在巷道躲在屋裡的每一縷亡魂都走上了街,排排地列成了兩列,像是指引著什麼方向地排出了一條路讓我走。

 

  每個人都跟著我唱著,一遍又一遍,在夜裡的建康,沒有風聲沒有蟲鳴,就連孩子都不敢啼哭,百鬼與我齊歌,悽悽哀哀,在建康城裡徘遊,我想將這首歌唱給他聽,他卻沒能聽了。

 

  最後找著他時,夜裡鬼哭早將他嚇壞,原先在河岸邊跟著另個女人談情說愛的他,急忙想逃走,卻失足掉進了水裡。我已沒法拉他,只能在岸邊輕輕地唱著,看著他逐漸失去力氣沉下。

 

  不是不難過的,可是眼淚已經流盡了。

 

  血也流盡了。

 

  子夜歌子夜,夜有鬼歌之,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

 

  抬首看著黑雲飄過掩了明月,我停下了歌唱,回過了頭,看著成列的鬼閉著眼唱著子夜歌,眼瞼帶著淚,臉上卻有著一抹解脫的幸福時,以為已經哭盡的我又哭了。

 

  即使只有一滴眼淚。

 

  記憶中那是個秋天,鬼歌三日方止。

 

  

 

 

  

 

 

       *            *            *

 

 

  

 

  然後,最後,黑夜過去,天將明了,哭號的鬼紛紛回到了屬於他們的陰暗角落裡,繼續小聲的鳴泣著,唱著歌。我站在大街上,站在河旁,他就這麼死了,我也不想再活下去,雖然我已經死了。

 

  空空蕩蕩地在街上飄遊著,口裡還唱著子夜歌,我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死了,還有誰聽我歌?

 

  還有誰聽我歌?

 

  還有誰……

 

  鍊鎖敲擊的聲音從飄著白茫霧氣的街道頭響起,霧裡站了兩個人,一個穿了身深色的袍子,雙手攏在袖子裡,身形高瘦,微微垂下的臉上戴著只刻成馬紋的面罩;另一個也穿著深色的袍子,碗粗的臂上卻纏著長長垂地的鍊子,臉上帶了只刻著猙獰牛頭的面具。

 

  馬面的那個叫了我的名字,告訴我我只是縷鬼魂,時候到了,該隨他們回地府準備投胎。

 

  牛頭的那個拿起了鍊子朝我比了比,看我想逃,用力地哼了兩哼,他手上的鍊子纏住了我的雙腳,不讓我跑。

 

  他們說子夜的歌能引鬼共歌之,也說那曲調過於悲傷讓人忍不住哭泣,更說眼淚能帶去悲傷帶去怨恨帶去記憶……他們說,說了很多,於是就連消失也辦不到,我被帶下了地府,卻因歌聲過於悲悽足以令鬼神同泣,成了鬼的我,進了地府卻沒去投胎,領著不知道哪殿閻王的命,開始在各層地府裡來來回回,為百鬼們歌唱著。

 

  這一唱,就是數個千年。

 

  鬼的眼淚匯成了川水,澄澈無色,有著奇特的效果;據說喝下這由眼淚匯成的川水,前生所有苦痛的記憶都將被隨之帶走。

 

  漸漸地,它被稱為忘川。

 

  看著湍急川水下漆黑的石子,已經不再有什麼苦痛的我看著那匯聚了天地間所有悲傷的忘川……流水潺潺。

 

  「姑娘,時刻到了。」生冷刻板的僵硬嗓音又響起,一如過去。

 

  於是我移開了注意力,看向總是站的遠遠的他。

 

  今夜仍舊是子夜的夜,於是我歌唱。

 

  那是屬於我的子夜歌。

 

  

 

 

 

                       ──子夜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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