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打哪兒來,怎麼稱呼?多少年了一直見妳在這……」
「妳不能說話嗎?還是妳忘了怎麼說話?」
忘了為什麼,我會對那張孤獨的容顏,感到特別的在乎。
只知道在我注意到她以後,雙眼,彷彿就從此離不開她的身上了。
思念日增漸深,等到我鼓起勇氣,向她問話時,
我才發現,早已沒了心的那個窟窿,竟然會為了她一個,
淺,而且帶了一點苦澀的笑而隱隱作痛著。
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我是她所等的那個人。
如果我是,我發誓,定不讓她心傷。
我發誓……
「叩。」清脆的一聲聲響,是一只碗被放在桌上的聲音。
拿著那碗的,是隻如白玉般無暇的手。
即使在這拿了舀了千百年的湯碗,那雙手也未曾因此而長出過什麼硬繭或者磨傷過。
一直都是那麼的美麗。
因她不是人,只是一抹蒼白的孤魂,佇立在川水邊,為來來往往的孤魂野鬼們舀著川水,已數不清過了多少年。
彷彿,打從有這條忘川開始,就有她的存在。
她就像是這條河的化身一樣。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只覺得,這麼一個好好的少女,死就死了,不快快去投胎,站在這忘川河畔作什麼呢?
後來,幾個多話愛聊的亡魂告訴我,她並不是,我所以為的、剛死不久,不知道自己該去投胎,只會在這裡飄蕩的遊魂。
在我到來之前,她已在此,佇立千年不只。
而這期間中,其實,她也不是不曾投胎,只是,在每次投胎,都找不到她要找的人以後,她選擇放棄,留在忘川河畔等待,為每一抹將要去投胎的亡魂舀起川水,看著他們喝下,忘記前生。
然後微微笑著,像是祝福一樣。
雖然那抹笑,藏了太多太多的苦澀,還有悲傷。
突然有一點,想問問她,她投胎是為了找誰?又是為了誰,她情願千年萬年地在這等待著。
可惜我終究沒問。
因為我跟她,什麼也不是,不過就是陌路人罷了。
遠遠地,我看著她,卻就只是遠遠地看著她。
然後在要走上那條橋前,接過她遞過的碗,將那一碗忘川水飲盡,看著她那輕淺、又帶了一點苦澀的笑容,將前生所有愉快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
甚至,連自己也忘了。
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記憶,沒有我在人世的父母手足,只有在陰暗濕冷的忘川河畔,那一雙明亮的眼。
不知不覺中,人世我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從她的手中接過的川水,已數不清凡幾。
不知不覺中,在人世,我開始找尋那雙眼。
……又或者是,只要跟那雙眼,有一點神似的,替代品……
在漫長又短暫的人世百年間,我開始強烈的思念起,那一抹獨自傲立在冰冷川旁的身影。
那種思念,很強烈、很強烈……並且隨著我每一次的入世離世,從她手中接過那碗川水時,漸漸地、越來越強烈。
越來越,強烈……
「叩。」清脆簡短的聲響,是她的碗擱在桌上的聲音。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從她的手中接過川水了,我雙手拿著那碗,看著她以乾布將沾了些水的手擦拭後,取來了另一個碗,準備為下一抹將要過橋的遊魂裝水。
我應該要一如以往,將那川水飲盡,將碗還給她,然後走上橋,忘卻前塵往事,重新投入人世開始新的人生才對。
可,不知道為什麼,當碗緣沾上唇的那瞬間,我突然猶豫了一下。
她抬頭看我。
不知怎麼的,我有些窘,其他的亡魂也往這看來了,有些尷尬。
我吸了口氣,露出了個友善的笑,開口問了她:
「妳打哪兒來,怎麼稱呼?多少年了一直見妳在這……」
她的表情微愣,我想,我大概是她在忘川旁數千年來,第一個問她這種問題的人吧?
或許,我也是第一個開口跟她說話的?
她看著我,沒有血色的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卻始終,沒有吐出過半個字眼,甚至半個聲音。
「妳不能說話嗎?還是妳忘了怎麼說話?」我又問。
她微微抿起唇,有些,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最後她笑了,將袖子微微挽起,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寫下:
夫家姓孟,忘了打哪來,我在等一個人……
「等人?妳在等誰?妳的丈夫嗎?」
她又沾了沾水,這次,只寫了一個字。
嗯。
果然……我抿了抿唇,像她這樣的女子,沒可能沒有丈夫的。
胸膛有種空洞的感覺,我茫然地一手按著那其實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總覺得,那種感覺,叫失落。
我在期待什麼呢?
她見我似乎沒有問題了,又低下頭,繼續舀起川水遞給後面準備過橋的亡魂。
我這才發現我似乎擋到了後面要過橋的「人」們,趕緊繞到了她身旁,朝瞪向我的亡魂們道著歉鞠著躬,然後默默地看著她工作。
直到要過橋的「人」少了,我才疑惑地問了:
「妳是……不能說話?這是天生的嗎?」
在這裡叨擾了她那麼久,始終沒有聽她說話過,是……在靈魂上的哪裡,有所缺陷……嗎?
曾聽聞,不論生前有什麼殘缺,在死了、成了魂魄後,皆能藉由修行道行來讓自己與常人無異。有些修行高些的,甚至能在光天白日下上到人間,站在烈陽下、走進廟堂裡。
若依她數千年修行,照例說,何只走進廟堂?即使上那天府,恐怕也如行走自家廚房一樣才是。
那麼,是本身在靈魂上就有所缺陷嗎?所以,即使怎麼修行,也沒法開口說話……
我看著她,不自覺地有些憐憫。
想安慰,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低下頭,就見她伸指往碗裡沾了沾水。
……記得最初,我能說、也會說話,可是後來,為了記著一個人,我不能開口說話,因為只要一開口了,我怕會就這麼將他給遺忘,所以,我沉默了千年。後來,我想忘了他時,卻因為沉默了太久,最後,我忘了要怎麼說話。
也忘了,該怎麼哭泣。
修長的指在桌面上寫著,我微訝抬頭,就見她看著我,笑容依舊輕淺。
依舊輕淺,卻帶了一點苦澀。
左胸膛下,隱隱痛了起來。
一下、又一下地抽痛著。
那個早在第一世被刨了心,只剩一片空白的窟窿,竟然會為了她的笑,隱隱痛著。
她突然一臉驚訝,左右看了下,最後用自己的袖子在我的臉頰上擦了擦。
──那裡有什麼嗎?我跟著她抬手往自己的臉上摸去,卻摸到了,一掌的濕意。
我閉上眼,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
一些她和我、我對她,關於心痛與否的事情。
那是一種,感覺很久遠的熟悉感。久遠的甚至在我初見她以前。
我開始在無數的記億碎片中找尋,是否是否,在那遙遠的第一世中,我曾經或遠或近地,見過這一張總是寫著淡漠的臉,所以,才會移不開視線,才會,為了她而隱隱痛著,那早已不在胸膛裡的心?
忘川河畔,野鬼哭號的聲音中,混入了我的。
隱隱的、即使咬住了唇,仍舊透露出來的哭泣聲。
我跪在地上,將臉埋入雙手間,千年未曾流過的淚,潰堤般地宣洩而出,滴落在地上,即使那暗冷的泥土吸收的多快,也來不及將我的眼淚全部帶走。
她沉默地看著我,然後,抱住了我的頭,像是一個,安慰孩子的母親那樣。
明明是沒有溫度的身體,卻是那麼的溫暖。
震耳的哭聲中,我終於明白了,那早該明白的明白。
原來那失落,叫嫉妒。
原來,我對她的那種感覺,應該要叫做喜歡。
又或者,應該要叫做愛。
突然有種連自己想了起來,都要覺得荒謬的想法。
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我是她所等的那個人。
如果我是,我發誓,定不讓她心傷。
只可惜,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沒有所謂的「如果」。
今生、來世,我都不會是她所等的那個人。
我只會是一抹遊魂,在她漫長無盡的記憶中,無足輕重。
「叩。」瓷碗放上老舊桌案的聲音,數千年來如一日。
那個總是為人承著湯的人,也一樣。
看了她數千年,她的樣子始終沒有改變過。在一片的慘厲老死中,她佇立在橋旁,顯的是那麼的格格不入,卻又那麼的理所當然。
從她手中接過川水的亡魂,有些會向她道謝,有些會掙扎著不肯喝下,不論哪一種,她始終都是沉默地看著,然後繼續盛她的水。
頂多偶爾,在有人怎麼也不肯將那忘川水喝下,企圖硬闖過橋時,她會將那人的頭壓著,浸入忘川,逼她喝下。
我知道她是為了那亡魂好。
因什麼都記著,其實比什麼都忘了來的要痛。特別是當自己被所有人遺忘,只有自己記著時。
那是一種惡夢般的感覺。她知道,所以不讓別人也跟她一樣。
我看著她,微微笑著,卻覺得眼眶有些濕意。
我在這裡的時間還太少,還沒忘記,該怎麼哭泣。
不過沒關係,總有一天,我會忘記的。
因我已決定,她若守在忘川旁等著那人一天,那麼,我也可以在這裡,守著忘川、也守著她一天。
微微笑著,我將手中長竿使勁一撐,將船劃近川畔。
其實,我也忘了我本來叫什麼,我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我只知道現在,我和她一樣,守在忘川旁。
她是為人盛湯的孟婆,而我,是將初入陰間的亡魂從三川之途載往忘川的擺渡人。
我只知道我很愛她,一直以來都沒改變過。只是這種愛,很沉默。
我只想守著她,和她這樣平平靜靜的一直下去。
即使她不愛我,我們之間只有沉默也沒關係。
船身劃過散發著森冷藍光的川面,沉靜的劃水聲被隱沒在漫天的哭號中。水波從船身旁朝外晃蕩著,閃著藍光,一波一波的,其實很美。
當我劃近時,她突然抬頭,見是我,也微微笑了,遞了一碗川水給我。
沒有遲疑,我將那碗接過,一飲而盡,而後將碗遞還給她。
我有很久很久的時間,可以去學著,怎麼沉默。
然後即使我喝了再多的忘川水,都絕對,不會將她忘記。
「妳知道嗎?所有不能說話的人,都記著前世。」
「因為喉裡那口湯,一直沒有被嚥下。」
「只是除了天生殘疾外,所有的人,在嬰孩時,總是忍不住開口。」
「所以所有人,都不記得前世……」
看板 - 夢樹蘑菇
我用文字紀錄你,也紀錄我自己。
為了不想忘記。
為了不想忘記。
- Sep 06 Thu 2007 02:08
孟婆湯外篇──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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