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 數個千年以前 曾經

  曾經是那射下金烏 為民除害的射手

  今生 才有這樣的意氣

  依稀 遙遙數世之前 曾經

  曾經那樣深愛過 那名喚娥的女子

  今生 才會對著明月 執著

 

 

 

 

 

  又到了八月十五,月圓人圓的日子。

 

  可是即使是十五的圓月,其實也還是缺的。

 

  當然,人也一樣。

 

  手中提著壺酒,懶散地趴在舟緣,看著天上越發皎潔的皓月,我只覺得,手中的酒越喝,人越醉,這神智卻越發清醒。

 

  清醒到我幾乎可以看見,在那白玉盤上,那抹孤單的身影。

 

  我喜歡月亮,認識我或者不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喜歡月亮。

 

  那堆洋洋灑灑的詩文中,詠月的也不在少數。

 

  只是,我卻不知道,自己是喜歡著月的什麼。只知道每年中秋快到時,像這樣抬頭看著月亮,心裡總有種亢昂而激烈的情緒在叫囂著,讓我不自覺地伸出手,像要拉住什麼似的。

 

  我想拉住什麼?每次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我總這樣問著自己。

 

  友人笑說,也許是我這太白謫仙,這數十年來,總念念不忘想回那天上去,才會做出這種舉動來。

 

  也許嗎?也許。

 

  只是,那要怎麼解釋,每年只有在中秋時,我才會有這舉動的原因?

 

  要怎麼解釋,每次我伸出了手,卻什麼也抓不住時,那種彷彿延傳了千年、累積數世的沉痛?

 

  我望著漸漸盈圓的明月,總覺得,那抹皎潔的白,刺痛了我的眼睛。

 

  閉上眼,感覺眼皮滾燙著。

 

  是烈酒帶來的熱意,還是,那隱忍流不出的涙意使得眼皮燙熱著?

 

  我自問,卻沒人能答我,連我自己都不能。

 

  明月下澄澈的酒自壺中傾出,我仰著頭以嘴銜接,感覺那本該香醇的酒,進了喉後,卻變成苦的。

 

  苦的是酒,還是我的心?一樣沒人能答我。

 

  夜裡冷零的湖泊,只有一葉扁舟及我,最多也不過再多壺酒,多柄劍,多抹不變的月罷了,誰來答我?

 

  滿滿的苦澀在喉裡,睜眼看著未能盡圓的月,一如以往詠月時,忍不住地開了口,只是這次,出口的不再是詠月的詩詞,而是一個人名。

 

  姮娥。

 

  在無法想見的遙久時空以前,曾有那麼一名帝嚳之女,美貌非凡,且心善愛民,與她的丈夫不同。

 

  帝嚳之女,名嫦娥。然而我卻,卻僅記著,有那麼個人在我的意識裡,輕輕喚著、輕輕喚著,那世俗人鮮知的名字。

 

  偷靈丹,奔月而去,在廣寒宮上長居的仙子。

 

  姮娥。那是她的名字。

 

  那是她的名字。

 

  我低低唸著,有種難以言說的懷念。

 

  皎潔的月,月暈化了開來,像是仙女的彩帶,飄散著,像是姮娥踏月而來。

 

  或許真是醉了吧,迷濛間我感覺,彷彿,回到了數千年前,夏朝的有窮。

 

  我是那意氣正風發的后羿,挽著弓,以手中的箭手中的弓將那為禍作亂的金烏一一射落,而她只是沉默著,什麼都不說,默默地為我遞上了沁涼的濕帕,讓我在令人暈眩的炙熱中,得以保持著清醒。

 

  那時的我們,那麼恩愛。即使遭天帝所貶成為凡人,也沒有任何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回到了有窮。我仍是有窮的王,而她仍是有窮的后。

 

  如果沒有那顆靈丹,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姮娥不會離我而去,而我不會因失去了她而性情大變,有窮不會滅亡。

 

  但即使千年……即使千年已過,人物以變,景色非昨,還是仍有不變之物。

 

  不變的是那姮娥住著的月,不變的是當我伸出了手,卻抓不住她衣袖時的悲痛,不變的是那份情感,濃烈而深沉的悲痛,刻畫在靈魂深處,縱使飲盡忘川水也無法忘卻。

 

  飛去身莫返,含笑坐明月……真能含笑嗎?當獨自一人在那寒冷孤寂的廣寒宮時。

 

  我看著那輪明月,忽地想笑。

 

  是莊生夢蝶,或是人老了?我竟開始想幻,自己是那手挽長弓的后羿,追著那透著月色的薄紗奔馳著,卻追不上、追不上那婆娑的身影。

 

  姮娥含著淚回首,像是不捨,卻終究捨了,不曾停留。

 

  於是或許是我,或許是后羿,同樣深愛著她的人,只能被留在地面上。舉高了手,抓不住她,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

 

  酒苦,但悲愁更苦。

 

  后羿僅能終日縱酒,靠著那酒來麻痺自己,看著那抹藏了妻子的月,恨恨。弓再穩箭再準,也絕不可能將箭對著她,不可能將她射下。

 

  更何況,姮娥已不在身旁,再沒有人會默默地,遞上那沁了涼的帕子。

 

  於是只能倚著窗旁,就著月色斟酒,小菜是說不盡的哀愁。

 

  但太白不是后羿,酒不是麻痺,而是為了清醒,為了清醒著看清月的美,她的美,然後帶著幾分醉意幾分俠氣,譜出一首首的詩。

 

  詩中有著月,杯中有著月,並未隨著時間褪去的,是執著。

 

  對月亮的執著,對姮娥的執著。對那想卻不得見之的執著。

 

  明月佼佼,今晚無雲,皓月正當空,銀白著,沒有她的身影,卻有她的精魄,那麼溫柔。

 

  行走一生,終在六十有二這年甫明白,明白那姮娥奔月,不是在八月十五,而該是在十六。

 

  十六夜,月圓,玉盤般無暇的圓。

 

  這樣的月,才是姮娥奔走的月。

 

  她是走在十六夜裡的,不是十五。

 

  月圓,人團圓。十五不是月圓,月仍有缺,所以、所以,莫怪即使我再怎麼苦等,再怎麼伸高了手,也勾不著那月,握不住她的衣角。

 

  這麼簡單的道理,自稱愛月的我,卻花了足足六十餘年,直至今日才懂。

 

  我放聲笑著,那麼狂揚那麼肆然,就連夏蟲都因此沉默。

 

  壺中的酒早被傾盡,入不了口的,與湖水連成一色。

 

  偏首看著搖晃的水波,月影投射著,恍恍惚惚間,我看見了一名身著月白宮衫,挽著霓虹彩帶的仙女,透過了水面上的月光,朝著我笑。

 

  姮娥。

 

  沉寂的心突然起了波瀾,我轉過了身,雙手緊緊抓著舟沿,將臉湊近了水面。

 

  水面下的她,巧笑倩兮,朝我眨了眨眼,卻轉過了身漸漸遠去。

 

  彷彿、彷彿我是數千年前的后羿,看不清前頭有些什麼危險,只看的見那抹身影遠去。

 

  我想追,這次不再讓她溜走。

 

  似乎有什麼東西落了水,噗咚一聲,然後什麼都沉默了。

 

  我往上看著,波光折射下,月正圓著。

 

  不知道何時轉到了上頭的姮娥朝我笑著,卻不再奔走,她朝我伸出了手,沒有遲疑,我握住她。

 

  眼前逐漸昏黑,最圓亮的月卻已映入了我的眼中。

 

  十五夜,月圓,人亦圓。

 

  我終是握住了她的手。

 

  然後,再不放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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