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心蘭 - 星月的砂海

　　沒有風的午後，艷陽高照著，制服被汗水浸濕，黏在背上，有種讓人不適的黏膩感。

　　呼吸著，就連從鼻間呼出的空氣，感覺都帶著熱意。

　　為什麼今年的夏天可以這麼熱？操場在經過一早上太陽的洗禮後，散發出了可怕的溫度，我有些恍神地盯著操場看，不知道是操場地面上那股不斷上升的熱氣在扭曲，還是我自己在搖，總覺得眼前的景象整個在晃啊……

　　「哇靠，不會吧？你連坐在樹下都可以中暑啊？」帶著笑，因為正值變聲期所以有些沙啞難聽的聲音隨著運球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有些懶洋洋的，我抬起了頭，微微偏著。

　　被汗水沾濕的髮尖反折著陽光，有些刺眼，於是我抬起手來微遮了一下。

　　「啊……是阿葉啊……」有些訥訥的，我喊著他的名字。

　　他彎起了唇，笑容遠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燦爛。

　　可是我卻，捨不得將眼睛瞇起。

　　「那什麼表情啊，哪有人都中暑了還笑的跟傻瓜一樣？啊，算了，每次都忘了你那雙瞇瞇眼就算不笑也笑在笑……哪，這拿去。」習慣性地碎碎唸唸了一堆之後，沒預兆地，他突然將手中的水丟給我。

　　拿著手中的礦泉水，我看向他。

　　「中暑要多喝水，如果還是不舒服的話記得去保健室找護理老師。他們在叫我啦，我先回去繼續打球了，贏了的話放學再請你去喝飲料。」聽到隊友們在球場上叫著他的名字，他轉了轉那雙靈活的大眼，這麼對著我說，接著轉身一個漂亮的三分投籃，將手中的籃球投回場中，讓在球場上的人可以先繼續比賽。

　　我只能微微笑著，彎著那雙總是被他說，即使不笑也像是在笑的眼，低下頭看著寶特瓶的瓶蓋，輕輕地應了聲。

　　於是，就像展翅的鵬鳥一樣，他跑回了場中，迅速地掌控回場中的情勢，指示著隊友們進攻。

　　而我只能、只能在他轉頭後，偷偷地抬起頭來，在過長的瀏海後，像個偷窺狂一樣的注視著他。

　　只能保持著這種，安全的距離，我才能、才敢抬起頭來看著他。因為在遙遠距離的保護之下，他才不會發現，不會發現，我一直在偷看著他，用著現在的他還無法明白的眼神，從開始，就一直在看著他……

　　陽光終究還是有些太刺眼了，看著操場上他活躍的身影，慢慢地，我閉上了眼。

　　輕輕地，哼起了歌來。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髮梢輕輕地晃動著，黏膩的午後，突然多了一絲涼意。




　　起風了。











　　　　　　　　　＊　　　　　　　　　　　　　＊　　　　　　　　　　　＊





　　頭頂上，老舊的電風扇運轉著，不停發出「喀喀喀」的聲音，干擾著台上老師上課，也催眠著台下的同學，在一聲聲規律的「喀喀」聲中，頭一點兩點便直接見周公的人越來越多。

　　包括了，坐在我旁邊的他。

　　側頭看了看已經不知道睡到幾重殿去的他，我微微笑著，然後看回了面對著黑板的老師背影，趴在桌面上努力地抄著黑板上的筆記，一如以往，低垂著頭，只有在看向黑板、以及看向他時會稍微抬起。

　　得抄仔細一點才可以，這樣等下才能借給他抄。

　　老舊的電風扇仍然「喀喀喀喀」地運作著，我卻小小聲地，哼起了歌來。

　　「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

　　小小聲地，我哼著，然後在注意到旁邊的他動了動時，停了下來不再唱。

　　剛睡完一輪的他一臉迷濛的抓了抓頭，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後，臉貼在桌子上，半瞇著眼看
著我，神情若有所思。

　　「喂，阿宅。」

　　啊，他在叫我！

　　忍不住將頭又壓低了低，低到幾乎快碰到桌子的地步，在確定厚長的頭髮能遮住我的臉，不讓他發現我在臉紅後，有些微抖的，我小聲開口：

　　「……什麼事？」

　　「……阿宅，我餓了。」他看著我，一臉認真。

　　……餓了？他不是上課前才叫我到福利社買兩個麵包給他吃嗎？有點遲疑的，我看向掛在講台上面的時鐘。時針指向十一偏十二的地方，分針停在十的部分……

　　原來是快中午，難怪他餓了，都忘了這人「正餐」跟「副餐」、「點心」是不同胃在裝的。

　　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我從抽屜裡拿出自己買來準備當午餐的麵包塞給他。

　　「這個先給你墊墊肚子，快下課了，忍忍。」瞄了瞄老師，我又對他說：「動作小一點，老師很討厭人家上課吃東西的……」

　　才說完而已，已經餓到快昏頭的他就直接「唰」地將包裝撕了開，兩三口就把麵包給塞了進去，活像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

　　「阿葉你動作小一點……」看他這種吃法，還有剛剛那清楚的「唰」一聲，我微微抿唇，伸手想去拉他──

　　「葉和！你是來郊遊的嗎？上課時間不上課，你在做什麼！」來不及了，我才伸出手而已，老師已經轉過身來罵人了。「上課時間不是吃就是睡，你給我站起來！」

　　已經清醒了大半的他，先是將嘴裡的最後一口麵包吞下去，然後笑笑的站了起來，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老師也不是在生氣只是叫他起來回答問題一樣。

　　旁邊的人都在竊竊笑著，我卻不知道我能幫上他什麼，只能窘紅著臉，低著頭瞪著桌子，瞪著自己握起的拳。

　　結果，他被懲罰整個中午只能站在教室外面，不能午睡，不能吃午餐。

　　雖然他還是無所謂的笑著，還說多虧有我那個麵包，不然他一定會餓死，我還是覺得很內疚。如果我有來的及拉住他，或是在老師叫他站起來時也跟著站起來就好了……

　　「你在幹嘛啊？本來就有點下垂的眉，被你這樣一皺更像八字了！」笑著推了推我，他這麼說著。

　　我還是皺著眉。

　　「啊，既然這麼計較的話不然你陪我一起站算了。」雙手負在腦後，他笑著嘆氣。

　　陪他……一起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我便低下了頭，靠著厚重的眼睛及過長的頭髮掩飾著我的羞赧，不發一語的快步離去。

　　我去找了老師。

　　那天中午，我們班有兩個人站在教室外面罰站，一個是他，一個是我。一整個中午，笑聲跟說話聲沒有間斷過，即使在笑的、在說話的，都是他，我只是低垂著頭，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的笑著。

　　然後，珍惜這一點點，像是偷來的小小幸福。





　　　　　　　　　＊　　　　　　　　　　　　　＊　　　　　　　　　　　＊





　　時間總是過的很快，在大家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再是當初剛入學，那個既害怕又期待的新生了。

　　短短的三年一下就過了，有些沒有真實感的，我跟著其他的同學一起站在禮堂裡面，看著台上一個一個上去致詞頒獎的人，聽著撥過一首又一首的畢業歌，像是什麼《驪歌》、《萍聚》、《朋友》等等的……而我，也只是聽著，平時總是低垂的頭，在這一天，不曾低下過。

　　就只是一直愣愣的站在那，想著，印象中跟阿葉認識只是昨天的事情……我被一群女孩子推進廁所裡潑水欺負，同班的阿葉進來上廁所時順手救了我，然後為了報答他，自己就一直跟在他的後面，像個影子一樣如影隨形……

　　然後在一年級暑假那個時候，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個有著燦爛笑容的大男孩，抱著那種淡淡的憧憬、淡淡的喜歡，一直一直，從那一年的暑假一直到現在……

　　有些恍神地，我想著，直到站在旁邊的同學哭了出來，我才終於有了，「啊，真的畢業了呢，好快喔」的感覺。

　　真的，好快呢。就要畢業了，然後認識的不認識的各位，都要各自去飛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了呢──

　　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總是賴在阿葉的身邊了。

　　隔著鏡片看出去的景象，有些模糊了起來。

　　「畢業生代表，三年Ａ班葉和上台致詞──」二年級的學妹扮演著司儀，朗聲說著，於是他從一旁的樓梯走了上去，仍舊帶著笑容，挺直著背，一副精神樣的拿著麥克風開始致詞。

　　阿葉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只記著他放的那首歌曲。

　　聽著聽，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在歌曲唱到第二部分的時候，我開了口，跟著禮堂內所有畢業生一起唱著，唱著最後的一首畢業歌。

　　「……今年夏天是個充滿希望的季節，我們就要說再見，不知何時會相見，曾相處的畫面，不停重複上映在眼前；今年夏天有種令人不捨的感覺，徘徊在你我之間，抹去彼此流下的淚水，重新展開笑顏，各自踏上錦繡的明天。今年夏天是個離情依依的季節，我們友情到永遠，對你說一聲再會，輕輕畫上句點，最美的句點……」

　　大家一起唱著，幾百個人的聲音產生了共鳴，一個人的悲傷感染了另一個人，於是最後，大家都哭了。

　　即使典禮結束，離開學校了，也還是哭著。

　　蹲在操場的樹蔭下，因為沒有什麼人在，所以我將眼鏡給拿了下來，大聲地哭著，直到哭的累了，才慢慢地收起了聲音，將眼淚抹乾。

　　一直陪著我的阿葉雙手負在腦後，翹起了腳躺在我的旁邊，輕輕閉起的眼睛在我的哭聲停歇了以後睜了開來，晶亮晶亮的，帶著笑，卻沒有一點濕意。

　　我想那是因為，阿葉他一直都是很容易開心，很容易滿足的人，所以、所以，即使是畢業，他也不會感覺到感傷的吧？

　　微微側過頭，我垂眼看著他。

　　「哭完了？」他問，一個挺腰坐了起來，兩手撐著地。

　　我點頭。

　　「唉，沒想到你也會哭啊？阿宅你啊，人就是太好了，三年來也沒看那些人對你好過，你為了他們感傷什麼啊？」他兩手環胸，一邊嘆氣一邊開始唸了起來。

　　我微微一笑。

　　我並不是，為了他們哭的。

　　「……對了對了！說到那群傢伙我就想到，阿宅啊，我們會變成朋友，好像就是因為有人欺負你嘛！」

　　嗯，只是，我一直、不只想當你的朋友

　　「到現在我還記得，那群女生可恰的了，就算阿宅你比較瘦弱好了，兩三個女生竟然有辦法把你拖到男廁，還把你關進廁所裡面！」他偏頭想了想，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也笑著。

　　「……其實，我不叫阿宅。」很突然的，我這麼說。

　　「我知道我知道，那只是外號嘛！」

　　「那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看著他回答不出來的樣子，我苦笑，感覺眼淚又快掉了出來。

　　「我的名字很好記的……只要聽過一次就會記得的……」我說，感覺眼皮好酸好澀。

　　「喂喂，阿宅……」

　　「我叫平和，李平和，『和平』反過來的那個平和。」很好記的，可是三年下來，他卻只記得我的外號叫阿宅。

　　傍晚了，夜風開始吹拂，還有著淚痕的地方有些冰涼，我看著他，感覺很想哭，可是卻哭不出來。

　　他微微開了開口，抬起了一手，像是想拉住我，卻像是遲疑著什麼，最後還是放下了手，往後一靠，又躺了回去，什麼都沒說。

　　兩手環抱著膝，看著漸漸沉下的橘紅太陽，緩緩的，我張了唇，用已經哭的有些啞了的嗓子唱著：

　　「小小的光亮，就足夠在黑暗中指引方向，微微的眼神，卻能夠推開孤單得到溫暖；輕輕的歌唱，若有情就能讓人打開心防，淡淡的情感，有時候卻能綿綿不絕不斷……」

　　多麼、多麼的希望，我能像盞燭光一樣，在你需要我的時候，發亮，為你指引著方向，指引著你不讓你再迷惘。

　　可是，你卻像太陽一樣，自身散發著溫暖的陽光，即使沒有我這盞小小燭光，也能發亮。

　　「……多希望我是盞燭光，在你需要時候發亮，當你迷失指引方向，讓你脆弱時不再迷惘；我的心是一片海洋，可以溫柔卻有力量，在這無常的人生路上，我要陪著你不棄不散……」
　　
　　太陽沉了，夜風也開始蕭索起來，我和他，卻還在這個操場裡面。

　　我唱著，他聽著，這曾經是我多麼奢想的一幕，可是如今實現了，我卻很想哭。

　　很想很想哭，可是卻又哭不出來，所以只能不斷的、不斷地唱著，反反覆覆著同一條歌曲。

　　最後，我唱到沒了聲音，累的攤倒在他的旁邊，看著點綴著幾顆星子的墨藍色天空，大口的喘著氣。

　　過長的瀏海刺到了眼，我無力地抬手撥了撥，腦袋慢慢地轉向了他那邊。

　　雙手負在腦後，他閉眼靜靜休憩著。

　　閉上的眼角處，有著一點一點，閃爍著的淚水。



　　於是，我笑了。






　　　　　　　　　　　　　　　　　　　　　　　　　　　THE END







附錄：文中引用歌詞

1. 鄧麗君《我只在乎你》
2. 蘇芮《牽手》
3. 尹詩涵《今年夏天》
4. 江美琪《我心似海洋》